第 2 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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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冬臘月,天寒地凍。

一群滿載貨物的駱駝停在西門關外,被駐守官員扣押。

商人跳下駱駝,被官員叫到一旁審問。

官員還未說話,就見商人對他百般附和,並趁旁人不注意時,塞給他一張價值一千兩的銀票。

“大爺,我們出去一趟不容易,兄弟們都是冒著生命危險,還請您老多擔待擔待。”商人躬身笑道。

官員偷偷看了眼銀票後,將其塞進衣服裡,故意斂眉正經道:“最近上麵已經發過話了,死守西門關,寧可錯殺一百,不可放過一個,我們也是給朝廷辦事。”

那名商人連說幾個“是”字,又對官員拱手作揖道:“大爺辛苦,這冬至也不能吃口熱的,還得在這站崗。”

商人接著又拍拍胸脯,笑道:“不過大爺放心,我們做的都是正經生意,都是從西域東雒國進口的棉花,絕不多耽擱您的時間。”

商人一邊說著,一邊攤開手,“不信您親自檢查檢查?”

官員走到一個木箱前,揭開木蓋,裡麵放著的果然是白色的棉花,他隨意摸了摸後,抬頭對其餘幾名提燈搜查的小兵吼道:“行了行了,冇什麼問題就放行吧,這鬼天氣,大夥都進屋子裡喝碗熱和的羊肉湯吧!”

這話一說,眾人都心知肚明,裝模作樣地檢視一會兒後,便不再盤問。

商人雙手抱拳,朝官兵連聲道謝,接著他讓小廝趕緊將貨箱全都搬回駱駝上,以免過多停留而招惹不必要的麻煩。

這些駱駝將連夜把貨物送到四千裡外的盛京,交給錦衣衛千戶周鶴也周大人。

這是北昭榮德十三年,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,一個日薄西山的時代,亦是一個藏汙納垢的時代,一個魚龍混雜的時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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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京,天子腳下。

東門菜市口正在問斬犯人,百姓將刑場圍得水泄不通,遠近高樓都站滿了看客,隻為一覽錦衣衛千戶周鶴也的風姿。

據說這位年紀輕輕就已身居正四品官職的周鶴也,是皇上親政後扶持的勢力,隻為皇帝一人鞍前馬後,代表天子威嚴。

他此前曾多次上書,立主將蔗糖的營銷權全都收歸朝廷所有,而得罪了朝中多名以蔗糖謀利營私的大員。

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,周鶴也不過是替人幫腔,年紀輕輕的皇上纔是真正的幕後推手。

咱們這位誌大才疏的皇上早就磨刀霍霍,想要建功立業名垂千古,隻是苦於沖齡即位以來,朝政皆由太後把持,自己冇有實權。

好不容易熬到弱冠之年,太後還政,皇帝才終於能擼起袖子,打開一番。

首先重要且緊急的事,便是解決“俄鬆酒”氾濫成災的問題。

不知是誰從西域運回一批名為“俄鬆”的白酒,在短短三年的時間裡風靡北昭。

無論男女老少,都像發瘋了似的癡迷“俄鬆酒”,有的還為它散儘家財,妻離子散。

嗅覺敏銳的商人發現“俄鬆酒”中藏有巨大商機,於是從西域進購大量原液,組成專家團隊,夜以繼日地研究實驗。

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,在研究進行到第一百天時,團隊成功炮製出第一桶從材料到技術,完全由北昭自產的“俄鬆酒”。

自產“俄鬆酒”的售價當然比西域進口便宜許多,如此一來,“俄鬆酒”便如潮水一般四處蔓延。

朝廷逐漸意識到“俄鬆酒”隱藏的危害,輕則麻痹人的神經,引起暴力紛爭,重則使人酒精中毒,造成無數人死亡,於是朝廷決定對“俄鬆酒”進行管製。

皇上發現製作“俄鬆酒”的關鍵在於蔗糖,因此打算將“蔗糖”的營銷權收為朝廷專有,類似鹽鐵專賣。

但“俄鬆酒”猖獗了十多年,要想管製談何容易?

這不,“蔗糖專有”與“俄鬆酒禁飲”的詔令剛一頒佈,就有朝臣頂風作案,在家中正大光明地飲酒作樂,被皇帝的鷹犬周鶴也抓了個正著。

皇上勃然大怒,心想老虎不發威,你當我是病貓嗎?

不如殺一儆百,讓天下看到他的鐵血手腕。

於是就有了眼前一幕。

此刻刑場上問斬的,正是二品刑部侍郎,比區區五品的周鶴也連高了好幾級。

小廝上前稟告道:“周大人,午時三刻已到,可以行刑了。”

周鶴也抬頭看了看天色,將手中的令牌扔出後,冷冷說道:“動刑。”

劊子手隔著數步遠的距離,看清周鶴也手中的動作,這才往手心吐了口唾沫。

他來回搓拭幾下,又大碗飲酒,飲儘後將酒碗摔在地下,兀自拿起刀,對準了刑部尚書的頭,無關痛癢地說了句,“得罪了。”

接著,刀起刀落間,刑部侍郎的頭噌地一下跌落在地,他臨死前,還不忘拚儘全部力氣對台上端坐的人,說了最後一句話:

“周鶴也,你不得好死,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!”

這句話亦傳到台下眾人耳中,眾人看見一顆圓滾滾的頭顱登時落地,不由得驚呼,也有年長的婦人,蒙上幼童的眼睛,以免他受到驚嚇。

圍觀的人群中有一個妙齡少女,正站直了身子,踮起腳尖引頸眺望。

她與旁人一樣,想看清檯上威風凜凜的官員究竟是何模樣。

少女名為舒凡,家住東城外的一家破落小屋,家中有一個四歲大的妹妹,和一個喝多了俄鬆酒而中毒發瘋的後母。

舒凡的爹爹早年曾中過舉人,但因無錢疏通關係,隻能止步於會試,此後屢考屢敗,困於場屋長達二十年,不僅花光了家中的積蓄,還熬死了鄉裡務農的父母。

爹爹走投無路,隻能放下文人傲骨,以賣畫為生,有時還專給大字不識的商人撰寫墓誌銘、悼文等,艱難維持生活。

爹爹後來嗜酒如命,又在酒場結識了酒肉朋友,沾染上了酒癮,整日無心看書學習,隻躺在床上飲酒作樂,在香醇可口的酒精中做著他封侯拜相的幻夢。

這種日子不過短短一個月,他就葬送了自己的性命,臨終前還拉著舒凡的手,渾身難受地說了一句,“再給我喝一點兒罷!”就撒手人寰了。

從此舒凡家失去了唯一勞動力,陷入了積貧積弱的窘境中。

不久後,舒凡的後母也染上了酒癮,為了能飲一口上等的西域俄鬆酒,不惜變賣嫁妝。

甚至舒凡曾親眼看到,後母有一次神誌不清時,竟教唆她尚在繈褓裡的兒子飲酒,若非她趕緊將稚子抱起,後果不堪設想。

可以說“俄鬆酒”是舒凡此生最痛恨的一件事。

不過幸好上天憐憫塵世疾苦,派來救世大英雄——周鶴也周大人帶領眾生脫離苦海,舒凡心想,等看完法場後,她得趕緊去廟裡燒香拜佛,感謝菩薩的大慈大悲。

台上的官員在雷鳴般的掌聲中退場以後,隨同仆從走到停放在外的馬車前。

誰知馬車四周早就圍滿了百姓,等周鶴也的身影剛一出現,霎時歡呼雀躍,難以遏製激動的心情,大有衝破士兵防線,衝到他麵前來的意思。

周鶴也摘下官帽,放在胸前,以謙謙君子的風範朝百姓抱拳回禮,朗聲笑道,聲音蓋過了人群的嘈雜聲:

“多年以前,博川曾有個簪纓世家,為百年望族,出過舉子、進士無數,亦受皇恩封爵國公,可無奈族中有不學無術者,勾結西域行商,靠販運‘西域俄鬆酒’暴利,族中少年見此商機,紛紛下海棄文從商,終使家族分崩離析。”

“族中有一幼童,見‘俄鬆酒’使人道德淪喪,使人神智昏聵,使人麵目醜陋,使人家破人亡,於是他指天發誓,此生與‘俄鬆酒’有不共戴天之仇。”

“這名幼童閉門讀書十餘年,如今就站在這裡。”

周鶴也說完,視線一一掃過聽得如癡如醉的人群,目光亦從涕泗橫流的少女舒凡身上略過。

接著他提高了音量道:“若非當今天子英明神武,若無父老鄉親的鼎力相助,僅憑在下一己之力,是難以對抗勢力強大的俄鬆酒,在下在此謝過各位了。”

周鶴也話甫一說完,人群更為激動,皆痛哭流涕,一麵訴說著俄鬆酒帶來的無可撫平的傷痛,一麵又為英雄的出現而對未來充滿了希望。

周鶴也登上車轎,有人趁機向他遞來一張信封,他循聲一看,原是一個雙眼紅腫的豆蔻少女。

“大人,這是我的手寫信,我知道盛京城最大的黑倉庫。”舒凡隨著排山倒海的浪湧,艱難地探出一顆腦袋。

舒凡將信封攥在手裡,回望著陸珂,一字一句道:“你放心,我立刻讓人搜查。”說完,他躬身進入車轎。

當車轎緩緩移動時,周鶴也還不忘撩開車簾,向車外百姓招手示好,滿臉堆著謙遜的笑容。

待車轎終於離開人群,以穩定的速度行進在大道上時,周鶴也終於不再偽裝。

他放下車簾,靠在車座裡,身旁坐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年。

那少年眉目俊朗,骨骼清晰,鼻梁高挑,眼窩深邃,不似中原人。

“二哥,許久不見,你騙人的本事當真修煉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了。”少年打趣道:“方纔你說謊時,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,連爹看了都得認祖宗。”

周鶴也一麵打開信封,一麵啐道:“瞎說什麼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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