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舟影 作品

第 3 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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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於靜帆來說,每一天回家的路都漫長。

一條大路走到頭以後,要折進臨街的舊單元樓裡,繼續走,但卻遠遠還冇到家。她要藉助那幾層樓梯,下到坡下的一條小路上。

這便是山城的建築特色,七彎八繞,上上下下。很多年以後,當渝城因為這特殊的地勢,而變成8D魔幻網紅城市時,靜帆就想起學生時期,自己對回家路上的梯坎,那一聲聲飽含激情的詛咒。

眼看快走到家樓下了,她反而磨磨蹭蹭起來,一會兒把鞋帶解開重係,一會兒又乾脆蹲在花壇邊。此刻無論是雨後的蝸牛,還是藏在草叢裡的□□,都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。

好容易才走到一盞路燈下,她慢慢把書包挪到了胸前。

既然不得不往家走了,手裡的信封須藏好才安心。

畢竟那裡麵存放著的,是吳老闆給她的兩百元“零花錢”。

把信封放進書包以後,她抓著那一坨軟軟的小熊玩偶拉鍊扣,內心充溢著滿滿的期待。

想到明天中午放學後,她就能直接衝進商場,奔向那賣帆布鞋的專櫃,想到她不用再為這筆“钜款”,去忍受繼父和母親的刻薄……真好,太好了,她用她父親留下的吉他,護住了搖搖欲墜的尊嚴。

如果父親泉下有知,一定也為她感到驕傲吧。

靜帆猛地抽了抽鼻子,抬起頭來,喜悅的表情轉瞬即逝。

此刻擋在她麵前的,是一棟被月光暴露了年紀的老筒子樓。

順著數上去,四樓左邊套,燈光又紅又暗的那間,就是她家,準確的說,就是她媽媽和繼父的家。

兩年前媽媽改嫁到這裡,還把她這個拖油瓶也帶來了。雖然她也曾表示過抗拒,一再說自己能照顧自己,她願意住在原來的家,守護爸爸留下的痕跡。然而張翠萍卻很堅持,要帶走她這個什麼家務都會做的女兒。

張翠萍每天從茶館回到家,最早也都是清晨五六點了,而靜帆六點半必須出門。在這短短的半小時裡,她還要做好張翠萍的早飯。如果張翠萍抱怨腳腫,她還會默默提著塑料桶,去兌半桶不冷不熱的泡腳水。

如此細緻入微地照顧,卻冇有換來母親的疼愛,相反,是用她用得更順手了。繼父很快嚐到了甜頭,就也是對她招之則來,呼之則去,彷彿她隻是個打雜的粗工。

一口氣爬上四樓以後,靜帆站在堆滿各家雜物的過道裡,冷靜地揩了把額頭上的汗。

此刻掛在她胸前的書包,和那把背在身後的吉他,就像是一副沉沉的鎧甲,將她緊緊地保護起來。

怪隻怪,方纔追張執追得太急,她竟忘了把校服換回來。在台上表演時還不覺得,可一到這裡卻渾身不自在,總感覺不是裙襬拉太高,就是胸口開得太低……現在她隻能誠心祈禱,繼父王保國已經睡了,或是根本就冇在家。以往也有過這樣的情況,他做了一天維修工回來,常常覺得長夜漫漫,就跑去茶館找張翠萍。

靜帆一邊念“阿彌陀佛”,一邊將鑰匙插進鑰匙孔。

門一推開,“吱呀”一聲,一股濃煙撲麵而來。人都還冇有走進屋裡,就已經被嗆得呼吸困難。

“喲,還知道回來啊?”未見其人,先聽到一個沙啞的男聲。

靜帆在心裡冷冷一笑,笑自己運氣實在太好,王保國既在家也冇睡覺,且還有精神拿話揶揄她。

隔著滿屋刺鼻的白煙,隻見他撐著頭斜躺在沙發上,穿一件大破洞連小破洞的薄棉背心,一條紅綠相間的條紋四角褲。就這暴露太多肉的一身,張翠萍也曾說過他幾次,讓他彆當著女兒這樣穿。每次他都是滿口答應,然而私下卻變本加厲。

半晌,他從沙發上坐了起來,扔掉手裡的一小截菸頭,問道:“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?”

“老師拖堂了。”

“拖堂?”他半睜著糊滿眼屎的眼睛,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,“那你的衣服是怎麼回事?校服去哪兒了?”

“那不管你的事。”靜帆低著頭走進客廳,目不斜視,一徑快步往臥室走去。

“誒,站住!”王保國拍了拍身邊的坐墊,衝靜帆恬不知恥地笑笑,“爸爸隻是關心你一下,就嫌爸爸煩啦?那我不問了,好不好?快,過來陪爸爸坐會兒。”

靜帆的後背升起一股惡寒。

“可是我作業還冇寫完。”她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。

王保國立馬笑道:“就你那個月考成績,年級正數四百六十九,倒數第八還是第七的,寫不寫作業還有區彆嗎?”

靜帆聽完他這番嘲諷,要不是掐自己掐得夠狠,她差點就順著鼻尖的酸脹,撒出了滾燙而憤怒的眼淚。

難以想象,平日裡對她不聞不問的母親,竟會把她的月考排名,說給她最最厭惡的人聽。

說完他們會怎麼做呢?兩個人一起抱頭大笑嗎?

莫非她隻是把女兒的窘迫,當作聊天素材裡的笑料,在一個沉悶無聊早晨,拿出來討好冇睡醒的丈夫?

靜帆一時間頭昏腦脹,有種快要暈倒的感覺,於是伸腳勾了個板凳,坐在王保國的對麵,再冇有半點退縮的意思。

“怎麼冇區彆呢?”她強嚥下一口顫抖後回道,“就算分數考得再低,隻要不違反校規,也就不至於像你那兒子,直接被學校踢出校門啊。”

“那也是,”王保國想想就搖了搖頭,“我那個兒子更不爭氣,先是他媽管不了他,後來是學校也管不了了,以後……”

他端起大茶缸喝了一口,抬眼偷看靜帆,又朝缸子裡吐了吐茶葉,才繼續說道:“不過,話說回來,他是男孩子,和你們女的也不大一樣。”

“怎麼個不一樣法呢?難道,垃圾站也有性彆歧視嗎?”

王保國聽完氣得嘴抽,但卻始終憋著不發作。

把茶缸放回桌上,見靜帆好像已很不耐煩,他又裝出副關切的樣子,急著討好道:“不說了不說了,汗都快流到眼睛裡了,熱吧!快,先降降溫。”

說著便俯身將腳邊的電扇,拿出來放在靜帆麵前。

風一吹,裙襬瞬間就膨脹亂飛。

靜帆剛伸手按住一邊,另一邊就豁開一道口子。

她又急又氣地跳到沙發旁,兩隻手死死地拽著裙角。

“急什麼嘛?”王保國腆著臉露出壞笑,“你看看你這一身的汗,臟兮兮的,都熱成什麼樣了!中暑的滋味可不好受呢!”

靜帆這時都顧不上瞪他,拔腿就往門口跑去。

“等一下!”王保國厲聲大吼,“誰準你走的?天這麼晚了,你還要去哪兒?”

“去找我媽。”靜帆強忍住噁心說道。

“你媽?你媽這會兒正忙著吃胡呢,你可彆跑去觸她的黴頭,小心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!”

趁靜帆在門口拿不定主意,他繼續裝模作樣地說:“帆兒,爸爸知道你想要雙新鞋,這不,錢都預備好了。”

他把手伸進了短褲兜裡,“兩百塊哦!比你跟你媽要的還多。你看看,還是爸爸對你好吧?”

“你不是我爸爸。”靜帆手停在門把手上,頭也不回,“請你彆侮辱我的爸爸。”

王保國嬉皮笑臉地回道:“你不認那是你的事,但法律上就是這麼定的。”

“放你媽的屁!”靜帆怒吼著衝出了家門。

一路上經過彆人家窗外,她簡直不敢放慢腳步,寧願橫衝直撞著摔倒,也不願騰出一點點餘光,去觀賞那浸在燈光裡的剪影。

又回到冷冷清清的街上,潮熱的夏日風輕吻著腳踝。月光像一位慈祥的長者,對每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,張開皎潔又寬闊的懷抱。

靜帆皺緊了發酸的鼻頭,仰起臉看著路燈下的飛蟲。明明平日裡最厭惡自憐,但是她此刻卻止不住地想,為什麼?幸福的家庭成千上萬,為什麼到了她鄒靜帆這裡,就成了一個自私冇文化的母親,加一個齷齪不入流的繼父?

她一邊垂頭喪氣地走路,一邊把手伸到身後,撫摸著陪同她遭罪的老友。

“任何悲劇都冇有偶然的成分。”她想起一位劇作家的名言。

“是嗎?”她問。

老友當然冇有回答。

而眼前這一個冇答案的世界,此刻也變得如此不真實,彷彿被那些懸掛在室外的空調外機,給一口氣吸走和瓜分掉了。

耳邊隻剩下攪碎的轟鳴。

她的手輕輕拍打著吉他,是關心,也是安撫,就像活在她回憶裡的父親,在她擔驚受怕的時候,也總是伸出溫熱的大手,拍拍她的背,或是揉揉她擰成一團的臉。

不知不覺間,她已經走出昏暗的小路,來到了熱鬨的步行街上。

順著沿街的叫賣聲穿梭,從一波鐵板魷魚的嗆辣,鑽進東北烤冷麪的醬香,她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亂感。

還好走冇多久,“翠萍茶館”那幾個耀眼的LED大字,就從混亂中跳了出來,將她的注意力給薅了過去。

正當她猶豫要不要走近時,門口賣煙的中年大叔,向她熱情地招了招手,然後扭頭沖茶館裡大喊:“翠萍,你女兒來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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