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三花聚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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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丘陵之中有一片連綿山脈，從前叫做什早已無從知曉。好多年前，有位前輩真修在此開宗立派，自名百花宗，這山脈也就更名為百花山脈。山脈西北邊界有座山，其勢寬厚平坦，得名牛背山；山上有片夯土台，既無屋舍，也無煙火，渾然不像隱居士結廬修行的場所；場地正中有一道人盤坐，肌膚紅潤，骨骼晶瑩，其名雷束春。雷束春修道好多年，今天終於是成了。恰逢春日驚蟄時，日出東方，紫氣東來。地下陽氣上升，這牛背山上竟蒸騰起薄薄一層霧氣，萬物生靈似是都在這霧氣中醒來了。常青杉木紛紛抽枝生葉、開花落果；低矮的桫欏與狗尾蕨長勢瘋狂，青翠的苔蘚亦爬上了淺灰的山石，孢子灑向空中，落在樹乾上便生出朵朵菌子；蛇鼠出洞，蚊蟲甦醒，飛禽走獸皆是比平日愈加活躍，隻見那幼小者頃刻間成年，壯年者更有了無窮的精氣。漫山遍野都是生長的聲音。此刻的牛背山，好似被天地鍾愛，一切生靈都勃發出前所未有的姿態。永遠流動的風在不知不覺間停止了，天上的白雲無風自動，從四麵八方聚集過來，層層疊疊，時卷時舒，顏色漸深，最終化作黑色的厚重雲層。其形態好似宮殿群落，有數不儘的亭台樓閣，飛簷翹角如淩厲勾畫，直沖天際，各處立柱彎曲好似撇捺。整座宮殿群竟見不到一根筆直的線條。雲霧繚繞，飄渺夢幻，端的是凡俗想象中的仙神居所。那輪紅日似乎未曾升得更高些，瞬息間便是風雲變幻。牛背山中的無儘生靈與雲層形成的巍峨樓閣遙相呼應，一動一靜，天地大勢將雷束春一人擠壓在正中間。這一切變化皆因道人而起，此乃是道人必經的一道劫難。聽聞此劫者多，得見此劫者少，渡過此劫者更是寥寥無幾。但若是有幸成功，便是損天地而補自身，壽元齊天，從此可以稱上一聲仙。六九之劫，地災之首，萬物競生劫，已是來了！都說人為萬物靈長，但人不過是長於靈智罷了，並非生來就高於世間其他一切。人與萬物不過都是組成世界的一部分，在這天地看來，人與飛鳥遊魚、與走獸蛇蟻也無甚區別。萬物競生劫便由此生髮。萬物皆求生，天地便由它們去；若是資源不足，天地也由它們爭。於是強勢的種族便能多生多養，繁衍無數，其中必有幸運者，恰巧鑽了天地悄然開放的缺口，得了與人一般的靈智。飛禽走獸有了靈智，便被稱為妖怪；草木土石有了靈智，便被稱為精魅。這劫難便是要逼迫渡劫人與世間萬物爭搶一線生機，所謂勝生敗死，不過如此。對天地的變化，雷束春早已知曉，並未超出他心中所料。他閉目凝神，搬運周天，調理自身，不多時便展現出神完氣足之像。道人緩緩睜開雙眼，眼有璀璨精光一閃而逝。他左手輕捏法印，牛背山上的純白霧氣便洶湧聚來，在頭頂百會上方形成磅氣旋，高有數尺，寬有數丈，旋轉不停，好似在醞釀什神異之物。山中生靈正在享受生機洗禮，本是沉溺於大喜樂中的，經道人這一擾，霧氣淡薄好似要消散一般，那些生靈竟齊齊陷入一瞬迷茫，霎時死寂如墳墓。回過神來，滔天的怒意一並指向那道人。那間，獸吼鷹唳四起，流水土石震動，虎豹豺狼、猿猴飛鶴之屬的妖怪從山林中躥出，黃的白的黑的灰的，好似奔騰大潮，勢不可擋；百年古樹拔根而起，滾石腐泥亦化作巨人，也衝著道人奔來，途中踩傷踩死的獸類數不勝數。雷束春目不斜視，麵不改色，渾不在意那精怪潮水。不知怎的，其頭頂氣旋忽地染上斑駁難言的色彩，最終分化為三個純色光團，猶如枝杈上新生的花苞。其中青色光團率先破裂，一朵純青的花團在空中舒展，隨後是藍色與紫色的光團，同樣有兩團花綻放開來。青藍紫三色花萼脫落，施施然罩在道人體表，連結在一起，形成三色大氅，上有玄奧光芒流轉。眼看那些妖獸近了，青藍兩色花團微顫，空間中便盪開幾圈微不可察的波紋。那些妖怪一觸碰到波紋，神情中立刻顯出疲態，地上跑的、天上飛的一齊昏睡過去，要被後來者當成跳板，踩踏成泥，要從高空摔落，粉身碎骨。再看那些山精樹魅，仗著體型高大，已經從獸群中闖出，快要臨近道人身邊。就在此時，紫花一顫，那些山石腐泥便轟然解體，樹木軀乾也腐朽崩塌，惹得那夯土台上一片狼藉。三簇花團每一發動，便能造成無數死傷，但此間生靈好似無窮儘一般，後人踏著前人的屍骨，前仆後繼，不知疲倦。雷束春也不在意，默默維持那頭頂氣旋，欲要將一切生機白霧攫取殆儘。霧氣愈發淡薄，但獸潮不絕，各類屍體橫陳於道人身周，些許血肉汙穢一旦射來，便會被三色大氅阻擋，隨後消散作飛灰。雷束春不願在屍堆中久坐，又捏法印，道袍無風自動，整個人攜著氣旋騰空而起，飛向高處。牛背山震動，又有無邊霧氣升騰，寬厚山體化作百丈巨手，其上散發出令人恐懼的元磁波動，飛禽直接被拉扯而下，走獸與精魅更是動彈不得。巨手來勢凶猛，疾若隕星，眨眼間已將道人攥在手心，那氣旋與花團也消失不見。大地為之一靜，霧氣不再動盪，宛若乾坤已定，生不出什變數了，但那空中的黑雲宮殿群卻流動起來，水汽流轉，豆大的雨珠驟然落下。伴著春雨，土石巨手上竟然開出成百上千朵青色藍色紫色的野花，或為單層花瓣，清新自然，或為重瓣花團，華麗富貴。那些妖怪精魅身上也有花朵綻放，但它們毫無察覺，在奔跑中腐爛，在奔跑中死去。霧氣徹底消失了，似是被花朵吸收了，乾裂的泥土和碎裂的灰石簌簌落下，一個身影破石而出，赫然便是雷束春。他肌膚紅潤、骨骼晶瑩，頭頂盤旋著三朵凝為實質的花團，眼底迸射出無窮鬥誌，宛如獨抗洪峰、力挽天傾的英豪，劃破雨幕，直擊高空。頂上三花徹底舒展開來，厚實的花瓣充當傘麵，抵擋雨水的衝擊。這雨愈發大了，外層花瓣受雨水擊打，一片片剝落下來，零落的色彩在雨中消解了、稀釋了。雷束春凝視陰雲宮殿，他在層層疊疊的樓閣中隱約見到無數偉岸身影，每一尊都外顯灼眼的金光，散發出無邊的威嚴，還帶著正大光明的垂涎之意。道人再看那雨滴，竟在眼中映出了遮蔽天空的旌旗。軍陣中領頭的乃是浮遊般的金甲神將，那傢夥揮舞長戟，遙刺道人的方向，其身後更是靜默站立著百萬之數的銀鎧小人，凝聚出令人膽戰心驚的肅殺氣息。花團散落，一片又一片。象征道人精氣神的三花愈發縮水，到最後隻剩下小小一團花心。那陰雲宮殿群更加扭曲，高大身影似乎都彎下了腰、垂下了頭，雲氣下沉化作大網，要將三花攏去了。麵對如此情景，雷束春隻是秉著一臉堅毅，眼中鬥誌熾盛。隻聽他低聲吐出幾個音節，周身清靈之氣陡然變化，濁重之氣自腳底向上攀爬，迅速飛至頭頂，鑽入頂上三花。那三花的花心漸漸生出裂紋，好似有什東西在其內生長，即將漲破而出一般。那些雨滴中的天兵天將見到濁重之氣，陣型頓時混亂，作烏合之眾散了，很快便被濁氣化做的妖魔殺得片甲不留。陰雲宮殿之中的身影見此，紛紛流露出厭惡之情，好似在道路正中見到糞便一樣，竟驅使雲層捲動，欲要遠離道人。雷束春怎能讓那些身影如意，隨著哢哢哢三聲脆響，頂上三花的花心裂開，落下三顆頭顱，分別落在道人左右肩部與後頸處。左肩應為一中年笑臉文士，頭上纏著乾淨整潔的黑色襆頭，皮肉充實，骨相不顯；右肩像是一青年怒容將軍，麵貌滄桑，眉間帶煞，雙目猩紅，鐵盔染血；後頸長著一顆癡呆稚子頭，頂上生著一簇右旋淡紅毛髮，腦門寬，雙目寬，額角凹陷，鼻孔朝天，齙牙殘齒。雷束春大笑一聲，另外三顆腦袋也一起冷笑、狂笑、傻笑。隻見他四顆腦袋齊齊上仰，八隻眼睛通通圓瞪，衝著空中那些模糊身影長嘯一聲：“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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